程恩富│研究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力作——评舒展教授《双重维度下的国家经济自主性研究》
研究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力作——评舒展教授《双重维度下的国家经济自主性研究》
《学术评论》2020年第1期（总第49期）
程恩富，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首席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2006年首批）、学部主席团成员、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世界政治经济学学会会长、中国政治经济学学会会长、中华外国经济学说研究会会长；第十三届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
国家经济发展的自主性是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内在素质，隐含和贯穿在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五大发展理念之中。在当前国际局势风云谲变、世界经济总体放缓、中国经济领跑世界、大国之间经贸竞争和摩擦加剧的时代背景下，探讨以国家经济安全为主旨的经济自主性问题，恰逢其时十分必要。福州大学舒展教授的《双重维度下的国家经济自主性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以下简称《双重维度》）拓展了我所提出的“中国必须坚持在社会主义道路上的自主型经济发展方式”的理论内核和政策主张，把经济自主性的研究，置于国际与国内两个维度，通过对国家经济自主性概念、特征、影响因素的条分缕析，对经济自主性量化指标的测定，综合分析国家自主性内含的竞争力、控制力、危机应变力、凝聚力和政策执行力等国家经济自主发展能力，探究增强国家经济自主性的提升路径，其理论阐述和实证剖析都堪称严密，学术和政策的参考价值十分鲜明。
一、概念的提出：从国家主权、国家自主性到国家经济自主性的思考
自《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产生现代民族国家概念以来，国家主权一直是世界秩序的中心原则。然而近百年来，经济全球化以不可阻挡之势，冲破民族国家的主权壁垒，资本、劳动力、信息和思想的流动和传播，对民族国家的主权构成了重大挑战。随着国家间相互依赖程度的进一步加深，主权国家的政府在参与国际经济事务过程中，在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利益方面显示作用力受限。甚至于国内经济政策实施等方面，国家行使经济职能的独立性，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限制。
不过，经济全球化改变的主要不是国家主权原则，而是国家的自主性。经济全球化对国家主权的削弱并不明显，但对国家自主性的削弱却深刻而深远。从长远来看，它必然对国家经济安全和国家利益带来风险。因此，有必要把作为统治固定领土的权力的主权概念，与作为民族国家独立地行使其政策目标的权力的国家自主性概念，单列开来。
国家自主性这一概念可追溯到黑格尔，他提出“国家具有特定的、自在自为地存在的特征”①，间接提出了国家具有自主的选择性。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国家自主性的思想主要体现在：国家依靠自主性的选择，平衡个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关系，国家的政策选择，对个人利益的实现以及国家关系的完善意义重大②。国家自主性概念的明确提出，主要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时国家主义范式重新引起人们的关注，认为国家自主性是国家主权的“第四属性”③，是现代国家的特质。世界经济体系既可以增强又可以削弱国家的自主性。当国际制度所发挥的功能与国家目标基本一致时，国家会通过引入国际制度，变革国内治理方式。
国家的自主性包括经济自主性和政治自主性。由于研究国家自主性概念的大多为政治学者，他们在研究国家自主性的变化时，侧重于研究国家与社会结构的互动关系，即国内社会阶层的存在对国家自主性的影响。在国家自主性与国际体系的关系上，他们主要关注如何通过加入全球化，引进国际制度，来增强其与社会阶层在利益博弈中的自主性。也即，国内外研究国家自主性的学者一般并没有专门以“国家经济自主性”为核心概念来研究。少量研究经济自主性的成果，则偏重实证分析，对经济自主性一般机理的论证相对缺乏。
《双重维度》从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出发，谨慎借鉴国外比较政治学者和国际关系学者（主要是国外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研究者）提出的国家自主性这一概念，以及他们对自主性特征和现象的阐述，再结合国内外学者对于经济全球化、自主型经济发展和经济安全等国家战略层面的理论贡献，同时也吸收了国外“依附理论”的研究成果，从国际和国内两个维度确立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内涵，注重学术流变中的溯源、传承与批判，博采众长，论证推导逻辑严密。
国家经济自主性即国家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的自主性，是国家行为体的自主决策性，是国家行为体的意志力的体现。从国内视角看，国家经济自主性表现为国家具有的管理国家经济的相对独立的意志力，体现在谋划国家经济长远发展的经济发展战略、宏观经济调控、制定经济政策等方面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表现在国家制定公共经济政策和维护公共利益方面的凝聚力和政策执行力。从国际视角看，国家经济自主性是指一国的经济主权在国际舞台上的能力表现，包括国家组织参与国际竞争的能力、对外经济控制和反制的能力、危机应变的能力，是确保国家经济利益和国家经济安全的综合能力。在开放体系或者经济全球化条件下，国际和国内两个维度是密切相关，而不是割裂的。
二、概念的界定：国家经济自主性与国家经济主权、国家经济安全、综合国力的关系
改革开放初期，我国独立自主原则中的“自主”语意，仍然侧重于国家领土主权的保护。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后，“自主”的语意才侧重于国家经济安全层面。党的十五大报告中第一次明确使用了“国家经济安全”。2008年西方金融危机之后，学术界对国家经济安全问题进一步聚焦，关注的重心是如何抵御和防范世界性危机的外部冲击。直到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成立国家安全委员会，独立自主的原则在经济领域的体现，才开始注重以“确保国家经济安全”为组织目标，进入实践层面。
从国家经济主权角度考察，一国经济当时是安全的，但如果国家自主性尤其是经济发展的自主性使用不当或受到不良削弱，长期看来国家经济终究是不安全的。1997年和2008年资本主义世界爆发的金融和经济危机，不少国家的经济主权并没有受到威胁，但是国家经济安全包括能源安全、资源安全、金融安全、信息安全等问题令人担忧。
随着我国经济的开放度越来越大和美国对华经贸战，国家经济安全观愈益受到重视。《双重维度》一书区分经济自主性与国家经济主权、国家经济安全、国家利益、综合国力等关系，提出“国家经济自主性是国家经济主权的内在属性，国家经济自主性与国家经济安全正相关——它们是能力与状态的关系；增强国家经济自主性是捍卫国家利益的根本路径，国家综合竞争力是国家经济自主性的重要构成因素。”这就使经济自主性的重要性和路径，一目了然地呈现出来。
三、概念的量化：国家经济自主性综合评价指数
《双重维度》认为，经济自主性是维护国家经济利益安全的能力综合，作为一种反映国家经济竞争力和国际经济地位的描述性概念，经济自主性实际上是一种综合加权指数。从国际和国内两个维度，经过分析、甄选、综合，建立综合评价体系，筛选描述国家经济自主性内含的竞争力、对内对外经济控制力、危机应变力、国家凝聚力、政策执行力等国家经济自主发展能力的三个领域共二十个指标，提出经济自主性的综合评价指数，即y=[i=1nAWiYi,]（A≤1）。通过建立评价指标体系和指数计算与合成，对经济自主性的变化趋势和过程进行描述和分析。
在研究国家经济自主性时，对于一国经济自主性的量化测算，还要考虑国家所处的国际经济体系实质和国际制度对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影响。当初我在国内率先提出要转变对外经济发展方式，就是强调和注重经济发展的自主性和自力主导型开放问题，因为现阶段的经济全球化仍然具有两面性。一方面经济全球化是生产力和科学技术发展的客观趋势，是经济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并向全球拓展的过程；另一方面，经济全球化从生产关系方面反映了私人垄断资本发展的必然逻辑，是资本主义强国主导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扩张趋势和主观作为。因此，习近平总书记在首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开幕式上讲到：“必须看到，困扰世界的很多问题并不是经济全球化造成的，把困扰世界的问题简单归咎于经济全球化，既不符合事实，也无助于问题解决。”④作为积极融入经济全球化的社会主义国家，我国在经济发展方式问题上所面临的主要矛盾与风险是显而易见的。我国要实现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和高质量发展，就是要克服市场经济和非公经济的消极方面，克服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对经济全球化的主导作用的负面影响，从而克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经济关系对我国社会主义生产方式与经济运行的危害。
因此，在当前仍然是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世界经济体系中，不同国家由于所处国际地位的不同，即使是相同的国际规则和国家对外政策，对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影响力也是不一样的。在这种结构不合理、地位不平等、发展不均衡的国际格局下，各国均欲并且理论上均能从参与国际经济活动中获益，但实际获益具有不确定性。因此，提出经济自主性的加权指数不应只是各项能力因素的简单加权，而应该增设一个经济自主性系数，即A≤1。A是基本恒定量，因为各国的国际地位短期内不会发生太大变化 ，因此对经济自主性的影响力基本是不变的。《双重维度》根据危机与安全、依附与自主这两对范畴所综合呈现出的一国国家安全状态与经济自主性的基本情况，将国家分为四种类型。对于世界经济体系主导型的第一类国家而言，它们保护国家经济自主性的愿望可以如愿实现。而第二类、三类、四类国家，欲通过国际经济活动获益同时又能增强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初衷，需要付出的努力程度不一，取得的效果也不一，甚至有的还会背道而驰。
《双重维度》通过对1998-2016年间我国的经济自主能力的变化进行综合测算，从而得出该时期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变化状态和未来趋势，可为国家自觉利用国际规则和国内政策，增强国家经济自主性提供决策依据。
四、社会主义国家经济自主性提升路径
我国必须坚持在社会主义道路上的自主型经济发展方式。所谓自主型经济发展方式（与我过去一直倡导的“自力主导型开放模式”是吻合的），是指经济发展必须主要依靠本国所拥有的生产要素和管理能力。这意味着我国要适当控制对外经济的各种依存度、依赖性和风险性，不断完善独立自主与合作开放有机结合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加大自主知识产权体系和自主发展，其科学发展成果让中国人民共享，同时对世界经济作出更大的贡献。因此，2019年8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五次会议的公报指出，“要充分发挥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和超大规模的市场优势，以夯实产业基础能力为根本，以自主可控、安全高效为目标”“坚持独立自主和开放合作相促进”“做好顶层设计，明确工程重点，分类组织实施，增强自主能力”。公报三次强调“自主”，可见党中央极其重视“自主发展”。
国家经济自主性提升路径，必须转变对外经济发展方式，其中要实现“六个控制和提升”：一是适当降低外贸依存度，提升消费拉动增长的作用；二是适当控制外资依存度，提升中外资本协调使用的效益；三是适当降低外技依存度，提升自主创新的能力；四是适当降低“外源”（外国资源）依存度，提升配置资源的效率；五是适当控制外汇储备规模，提升使用外汇的收益；六是适当控制人口资源环境的成本和压力，提升可持续发展的水平。通过这六个方面的转变，统筹国内经济发展与对外开放的关系；促使充分自主型发展方式的实现。同时，大力发展“三控型”民族企业集团和跨国公司（控资本、控品牌、控技术），确保经济全球化进程中的民族产业安全，在参与发达国家主导的全球化进程中谋求国家利益的“对半式双赢”。应构建知识产权优势理论和策略，实现民族经济在全球国际竞争中的自主发展。
提升国家经济自主性是一个庞杂巨大的系统工程，涉及国家经济建设各个领域的合纵连横,统筹协调。《双重维度》强调国家战略意识和国家凝聚力，拓宽了我所提出的关于“实现国家经济自主发展必须转变对外经济发展方式”的政策主张，将转变对外经济发展方式与转变对内经济发展方式，通过国家经济自主性这一内含国际国内两个维度变量的概念结合起来，从国际大战略的大视域，来考虑提升国家经济自主发展能力的路径。
第一，以完善国家战略促进改革开放。当今世界仍然是两种制度和两种意识形态的斗争，国与国之间竞争是绝对的，国家利益必须有国家战略保驾护航。全球化的大舞台上每个参与者都是利益导向型的国家，利益成为全球经济博弈的最终目标。国家具有强大的经济自主性，才能确保国家经济安全的状态，保护全体国民的合理合法权益不受损失。国家经济自主性是国家经济的内在素质，自主性的提升有赖于国家经济体制机制的顶层设计和长远谋划，即国家战略的打造。
第二，提高国家战略的执行力。越是宏伟的国家战略部署，越有赖于实践中具体的执行力。而执行力又取决于各级党政部门和企事业单位的领导力。首先是要学好用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相关经济学管理学知识，主动适应社会经济发展和国内外竞争环境的变化，积极掌握国民经济和企事业发展的本领，提升国家经济自主发展能力。其次是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精神和党中央文件精神，真正全面实施依宪依法治国和国家战略，不搞选择性、片面性汇报和落实，不搞排斥和无视不同意见的民主程序，这是提升国家经济自主发展能力的关键。
第三，以对等开放的国家战略应对经贸战。在金融和战略产业等核心领域对外开放战略中，对等开放原则至关重要。2019年全国人大通过的《外资法》第四十条明确规定：“任何国家或者地区在投资方面对中华人民共和国采取歧视性的禁止、限制或者其他类似措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对该国家或者该地区采取相应的措施。”作为对外开放底线的经济安全原则、高线的国民福利原则，均与对等开放原则密不可分。在当前美国发动的中美经贸摩擦过程中，要克服崇美媚美恐美的不良心态，坚决维护我国的正当利益，防止发生系统性金融风险而使中方权益显性或隐性受损，从而提升国家经济自主发展的能力和效益。
党的十八大以来国家战略的制定和实施，如全面深化改革开放、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国家总体安全观、“五大发展理念”“四个意识”“四个伟大”等，无论从国际维度还是国内维度看，都更加自觉地从国家利益至上、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上着手推进中国现代化建设，国家经济自主性有了很大提高和改观，这也可从该书测算的近两年国家经济自主性指数中反映出来。因此，建议后续着重从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影响因子上去研究，以探索如何适应新时代的国际国内经济形势，挖掘经济自主性发挥的领域，探索进一步加强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可能路径。
当然，由于国家经济自主性的内涵极其丰富，影响因素繁复庞杂，使得问题的研究因涉面过大，因而还有深化研究和完善的余地。第一，关于经济自主性综合评价指数中的系数A，各国在国际经济体系中的国际地位短时内不会太大变化，对各国经济自主性影响而言，是个基本恒定量。具体每一国家在某个时期的这一系数，到底该是多大，却无法具体确定。只能用作影响力因素分析时的一种形象描述，旨在说明保护和提升国家经济自主性时必须有国家利益观和安全观的警示。这多少使其评价指数的构建缺乏有力的论证。第二，关于国家经济自主性研究最理想的情形是，研究多个国家的经济自主性指数，比如抽取若干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使四种类型的国家都有样例。如若这样，关于国家经济自主性研究会更加充分、更有说服力。
总之，这部论著提出和阐发“经济自主性”新概念和理论体系，研究方法科学，分析框架合理，阐述严谨规范，论证较为严密，体现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正确立场和理论自觉，不失为一部内涵深刻的创新性著作，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注释：
① 奥尔格·黑格尓：《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9页。
②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4页。
③ 戴维·赫尔德等：《全球化大变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40页。
④ 《经济全球化是不可逆转的历史大势——论习近平主席在首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开幕式上主旨演讲》，《人民日报》2018-11-07。
（责任编辑：陈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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